「真的有这么多猫要找吗？」
以下为吴建刚的自述。
我叫吴建刚，是一名「职业寻宠人」，专门帮人找走丢的猫咪和狗狗。主要是找猫。
我 2013 年从上海起家，和当时的几个同行算是国内最早的一批「职业寻宠人」。后来我们各奔东西成立了自己的团队。我的团队「爱宠救援队」现在有 10 名队员，都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，有练过散打的、做过武警的，也有大学生。队里除我之外全是 90 后，最小的才 20 岁。我是 1979 年生人，算是「老人」了。
我以前做过厨师，搞过绿化，第一次听说「找猫人」是通过新闻，看见日本有这么一个行当。我自己本来就养猫养狗，就对这个很感兴趣。而且我视力特别好，视力表上最高到 5.3，我不止。大晚上 200 米开外一只猫跑过去，不用打手电我就能看清楚那是只什么猫。戴眼镜的肯定做不了这个，因为找猫要钻绿化丛、钻洞穴，眼镜掉了怎么办？所以说我们这个行业还是比较特殊的，需要一定的身体条件，视力、攀爬能力、听觉、嗅觉都要比较好才行。
很多人不太了解这个行业，其实我们跟警察的工作挺像的。接单以后，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到丢猫的主人家里，问清楚猫咪的品种、颜色、年龄、体重和性格，看一下住宅有几层、有没有电梯、一梯几户，管道、通风口在哪里，让主人回忆一下猫咪是在什么情况下走丢的，是否有打开过家里的窗户、阳台门窗和家门。我们会看一下窗户周围有没有猫爪印、猫毛这些痕迹，确认没有就从楼道开始一层层排查。所以，也有人叫我们「宠物侦探」，这样听起来洋气一点。
前几天我和徒弟出勤到上海嘉定，找一只跑丢三个小时的金渐层。这只猫咪大概是受了惊吓，从四楼的家里跑出来。根据我的经验，胆子小的家猫第一次出门，有 25% 的可能性会钻进车里。通过小区监控，我判断它钻进了一辆白色奥迪车的发动机里。联系到车主时，车子已经开出了 12 公里，车主比较配合，打开引擎盖，果不其然猫咪就卡在发动机的缝隙里。还好猫咪没有跳车，一点都没有受伤。同一天，我们另一组队员出勤到上海闵行找到了一只走丢一天的柴犬。还有一组队员刚从河北沧州出差回来，找到了一只跑丢两天的大橘猫。
一天两单算是一个比较平均的水平，三单、四单也挺多的，最「辉煌的」的一次是去年 5 月 12 号那天，我和两个徒弟一天找到了 5 只猫。我朋友圈都有视频和图片记录，3 只在上海本地，1 只在苏州，1 只在南京。这是我的一个记录，至今还没有被打破。
我至今为止找到的猫咪和狗狗加起来超过 2000 只。刚入行时没有经验，国内也没人做过这个，不会看痕迹，也不会调监控，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硬找。头几个月的成功率只有 20% 左右，每个月只能找到两三只猫，收入也就两三千。现在，我们的成功率能达到 80%，一些不太复杂的案例我有九成以上的把握。
我的车里有很多工具，比较常用的有强光手电筒、捕猫笼、诱食剂，以及我们自制的夹猫棒、套猫棒、套狗棒。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高科技的，比如管道探测仪、生命探测仪、红外热成像仪、无人机、高空背带和攀爬绳索。
高科技的工具有没有用？看情况。最有用的是管道探测仪。高层住宅的天台上有通风井，猫玩耍时有可能会掉进通风管道。还有的猫会掉进厨房的排烟管道，尤其是有些人家在装修的时候，这种情况我碰到好多次了。管道探测仪有 100 米长，最远可以够到 34 层楼，探测仪最前面是一个带灯的摄像头，所以，一探就能看见猫在不在、在哪一层。
生命探测仪也是有用的。今年一月底我们在南京找一只走丢 5 天的狸花猫，用生命探测仪在 7 楼主人家的外墙往下一照，就看见空调外机边上露着两个小小的发亮的眼睛。我徒弟穿着高背带，腰上绑着绳索，踩着外墙的边边徒手把猫咪抓回来了。我们最高去过 28 楼，这种高空抓猫还是蛮危险的。
说实话，能用到高科技仪器的情况是少数，我找了几千只猫，没有一只是靠热成像仪找到的，更没有哪一只是靠无人机找到的。
有次去成都出差找一只蓝猫，猫主人要求我们带上生命探测仪、无人机、红外热成像仪和捕猫笼。我和徒弟两个人上飞机打了一个大包，把这些仪器扛到了成都，结果什么都没用上。因为附近的流浪猫不多，我们根据蓝猫留下的脚印，一个小时不到就找到了，流浪猫多的话就比较难分辨了。但是对于一个入行三年以上的老队员来说，哪个脚印是蓝猫的，哪个脚印是流浪猫的，很快就能分辨出来 —— 蓝猫的脚印通常要比流浪猫宽一点，但是布偶的脚印又跟流浪猫差不多，都是很微妙的差别。
找猫靠的不是什么高科技设备，设备只是辅助，经验才是最重要的。
一只家猫从自己家里跑出来，通常是靠着墙走的，我们沿着墙打手电筒观察猫脚印，判断猫的行踪。上个月在浦江镇，一个住地下室的小姑娘丢了猫，我们勘察下来发现她家猫的脚印在 4 楼断了，我当下就有 90% 的把握，这只猫是被 4 楼的住户抱走了。一个最简单的道理，猫无论是继续往前走或者折返走都会有痕迹的，除非跳窗了，但是楼道里的窗很高，猫爬窗的可能性很低。我们后来去四楼这家敲门，猫果然在。
猫毛也是很重要的线索，家猫的毛会细腻一些，流浪猫的毛粗硬一些，不同品种的猫毛颜色、长短、粗细都不太一样。除此之外，猫粪便、猫的呕吐物，甚至猫尿味都是我们判断的关键性因素。新鲜的粪便，放了 3 天、5 天、7 天的粪便，气味和形状都是不一样的。
今年春节期间，上海郊区一个别墅群有一户丢了一只高地立耳猫。丢猫的小姑娘告诉我，这只猫是她朋友寄养在她家的，可能对环境不太熟悉，受了惊吓，从阁楼上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的。依我的经验来看，如果猫是从窗户跳出去的，它爬上去这个过程中，墙上、窗沿上多多少少会沾有猫爪印或猫毛。我仔细观察了一番，什么都没发现 —— 这猫 90% 还在屋里。我让主人把门窗都关好，又从上到下搜寻一遍，在地下室的地上发现了一小摊污物，我闻了一下，是猫的呕吐物，还很新鲜，像是刚吃了猫罐头后吐的。猫在陌生的环境时会起一些生理反应，呕吐、拉肚子都是正常现象。到这里，我已经有 100% 的把握，这只猫就在地下室。最后，我在酒柜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小东西。
说实话，在楼道、室内找猫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难度了，真正有挑战性的是在野外。
去年 2 月，沪宁高速出了一个 5 车追尾的重大交通事故，其中一对小夫妻的车被撞得报废了，车窗玻璃全部碎掉，人受伤了，他们的猫也受了惊吓跑出了窗外。这只猫是女孩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养的，对她来说太重要了，她说「车报废了没关系，猫一定要找回来」。沪宁高速的两边很荒，全是大片的绿化，绿化下面就是废弃的工厂。我去到那里时都傻眼了，当时还下着大雨，都是泥，来来往往的车辆，完全没办法找到一点猫的痕迹。
大多数人会觉得，猫一定是从车的右边下去，穿过隔离带去到草丛。但是以我对猫的了解，80% 的猫出门以后是往左拐的 —— 我当时判断这只猫应该是穿过了整条高速公路，通过另一边的隔离带跑到了下面的区域。这片区域都是一些杂物，我知道猫咪喜欢干燥、隐蔽、安全的地方，不喜欢有其他动物的地方，因此我避开流浪猫聚集地和阴暗潮湿的地方，在比较干净的集装箱区放置了三个捕猫笼，并在笼子里放上最高级的猫粮引诱猫咪上钩。蹲守了两天，其中一个捕猫笼终于有了动静，猫咪大难不死，我的判断是准确的。
我找了这么多只猫，成功率可以说是很高了，当然也有找不到的时候。通常有两种情况，一是猫从楼上跳下来或者卷进汽车轮胎，已经死了；二是被人抱到很远的地方。
说到猫被人抱走，询问「嫌疑人」的时候是有技巧的。昨天晚上，我在长宁找一只跑丢半天的德文猫，它从 6 楼的家里跑出来，脚印在 5 楼一家门口断了。我在 5 楼敲门的时候没有问「你有没有看见我家的猫？」这样会对方回你「没有」，那猫不就拿不回来了吗？我直接说：「你把我的猫还给我，猫咪要吃药了。」猫果然在，当然我们也不知道人家是故意的还是好心收留了猫咪，总之还回来就好。
你看，我们的工作不只是跟动物斗智斗勇，跟人沟通的能力也很重要。
警察是最经常跟我们打交道的。出勤的时候我们戴着帽子、背着双肩包，大白天打着手电趴墙角、趴车底，看起来比较「可疑」，会被人当作是小偷。经常有业主报警，警察会来盘问、做人脸识别。但是我们又需要跟警察搞好关系，因为有时候找猫找狗需要调监控。
另外，马路上的保洁员、饿了吗和美团的外卖骑手、小区的保安、城管，都是我们的线人，尤其是找狗的时候。因为狗跟猫不一样，猫是有领地意识的，一般活动范围不会超过 100 米。我找过的猫里，最久的一只可以不吃不喝呆在原地 12 天。但狗会乱跑，也会被人牵走，找起来难度要大得多。我们找狗没有别的办法，就是要认识的人越多越好，给进小区的每个人发传单，让外卖骑手们在他们的群里转发寻狗启示，他们的速度是最快的。一天找 3 只狗，绝对要比一天找 5 只猫还要厉害。
所以说，一个合格的「职业寻宠人」不仅需要过硬的身体条件，一定的悟性，至少三年的实践经验，还要懂怎么和人沟通。要拉得下脸、吃得了苦。
我们队里每个人的月薪都在一万以上，听起来好像还不错，但是我们是没有固定休息的，全部排满，不分日夜。因为丢了宠物的客户都很着急，业内的说法是找猫的「黄金时间 72 小时」，所以电话一来、定金付完，我们就要立刻动身。
很多人疑惑，真的有这么多猫要找吗？
这么说吧，我每天会接到 30 到 50 个找猫找狗的电话，但是我们的队员就只有这么 10 来个，根本做不过来，所以每天只能接两三单。我刚入行的时候，整个行业一年的总营业额不会超过 100 万，去年一年已经超过了 3000 万，基本上就是每年翻一番。放眼全国，现在总共也只有 100 个左右的「职业寻宠人」，但每天有 300-500 单的需求。从业人数根本满足不了行业的发展。
但是，培养一个「职业寻宠人」是需要时间的，我一个人每年只能带两三名队员。现在很多没有寻宠经验的人也加入了这个行业，也有一些兼职的，水平参差不齐。所以，我在考虑转型，从「职业寻宠人」转型为「职业寻宠导师」。开办一个职业技术班是我的下一个计划，批量培训寻宠人，实现行业标准化。这样培训过的队员至少是在一个差不多的水准上，出去不至于砸了我们的牌子。
有了足够的队员以后，我下一步希望做成全国连锁。我们的收费标准是按距离和时间来算的：上海本地便宜一些，两天 1800 到 2000；江浙稍贵一点，两天大概是 4500；再远一点的像深圳、成都，甚至甘肃我们都去过，这就要 8000 朝上了。超过两天要加钱，但是火车票、机票、住宿都是我们自己掏钱的，不包含在费用里。
说实话，8000 块对于一个普通的打工小姑娘来说还是不太能承受的。如果我能在全国各地设点，就能把总的价格拉下来 —— 在上海一单收 2000 元，在深圳也可以同样收 2000 元。这个价格普通百姓还是可以承受的，不然好多猫丢了就没法找，找不回来了。
很多人对我们这个行业是有偏见的，觉得这是一个比较「低端」的职业。包括我父母以前也不太认同的，觉得又苦又累、钱也不多。但是我入行以后就停不下来了，也不会想做别的工作了。因为找猫带给我的快乐是别的职业没有的。每次找到猫咪时，我的快乐可能不亚于猫主人的快乐。花了五天终于找到猫咪时，那一瞬间真的很快乐。
吴建刚和他的队员仍然在路上。浏览他的朋友圈，每天都能看到更新：昨天在苏州帮一对美国夫妇找到了一只走丢 4 天的比格犬，今天在闵行帮一户人家抓住了一只患躁狂症的美短。我们不知道吴建刚的「寻宠人职业技术学校」能否成功开办，也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愿意投身这个新兴的行业。但是，在日复一日的都市生活中，吴建刚和他的同行拓宽了我们关于「职业」的想象。他们奔赴一个又一个隐蔽的角落，为的是「带回」某种无法割舍的当代稀缺情感。